暮色降临时,最近的廉颇率先赶回邯郸。
这廉颇却是天下军旅之一奇,奇便奇在越老越见战阵之才。四十多岁时,廉颇便以勇迈闻与诸侯,而今虽然已是六十五岁高龄,却是壮猛依旧心志非凡,一副雪白的连鬓络腮大胡须挂在黝黑红亮的脸膛上,步态赳赳声若洪钟,但在军前立马,便是河岳泰岱而无可撼动。然则若仅仅是勇猛,尚不足以成为天下名将。廉颇之奇,便在于冲锋陷阵之勇猛与统率大军之稳健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。一身而享天下第一武勇与天下第一稳健之赫赫大名,战国之世竟是唯此一人耳。
当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时,惠文王便先自笑了。廉颇的脚步声永远都象战鼓,任你萎靡困顿之人,一听这咚咚鼓点都会陡然振作。赵何也是一样,顺手撂下案头的《阏与关山图》,便大步迎了出来。
“老卒廉颇,参见我王!”还在九级石阶之下,黄锺大吕便轰然弥散开来。不称老夫,也不称老朽,却硬邦邦自称老卒,这也是廉颇一奇。
赵何哈哈大笑:“老将军,本王正在虚席以待,请了。”
“我王请!”廉颇肃然一拱,便跟在赵何身后大步进了幽静的偏殿。
“老将军请看,这是阏与急报。”一到殿中赵何便拿起案头羽书递给了廉颇。
“老卒驻防武安,军情尽知,我王何断?”
赵何笑道:“战事问将。老将军以为阏与可救么?”
默然片刻,廉颇终于开口:“阏与道远险狭,急切间难救。”
赵何一惊,心下便是一沉:“阏与丢给秦军,邯郸岂不大险?”
“邯郸无险,我王毋忧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老卒镇守武安,秦军难越雷池半步!”
第八章 胡服风暴赵奢豪言 险狭斗穴勇者胜(2)
赵何不说话了。廉颇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,以如此勇迈老将之目光,尚且认为阏与难救,那显然便真是难救了。赵何不是父王赵雍那般战阵君王,没打过仗,战事决断历来是以大将主张为凭据。廉颇本是行伍擢升,久经战阵,他能说“道远险狭”,那必是大军无法兼程行进的崎岖山地羊肠道,赶去也是迟了。骤然之间,赵何想起廉颇当初的建言:在阏与当屯兵五万!可是,其余大将都以为两万足以支撑,屯兵过多,且不说阏与不能展开,粮草输送、兵力凝固难以迅速调遣等等都是不利之处。目下看来,廉颇竟是沉稳老谋了。
廉颇匆匆赶回武安备兵去了。赵何郁郁沉思,竟连最是讲究的晚餐都免了,一直在殿中转悠着守侯着。
“禀报我王,乐乘将军到。”
“快,请进来了。”
乐乘是乐毅的次子,三十余岁,自幼便熟读兵书,与长兄乐闲一般沉静,儒雅之风却颇似乃父。当初乐毅弃燕入赵,骑劫大军竟被田单火牛阵一举击溃,落叶遇秋风般丢了齐国,其山倒之势竟是比当年乐毅攻齐还要快捷。燕惠王姬乐资大悔不迭,更怕乐毅记恨于燕国而率赵军攻燕,于是便派出秘使致书乐毅,将当初之过推于“左右误本王”,宣示自己的本意是“为将军久暴露于外,故召将军歇息议事”,末了指责乐毅“将军过听,以与本王生隙,遂弃燕归赵。将军自以为计可也,却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恩义也?”先期随后母在剧辛护送下秘密抵赵的乐乘见书大是不齿,冷笑道:“君王多厚颜,如此言语,竟能启齿也!”乐毅却是淡淡一笑:“亡羊尚知补牢,纵有文过饰非,也是用心良苦也。”
乐乘记得,父亲书房的灯光当夜一直亮着,天亮时,父亲将他唤进书房,拿出满荡荡字迹的三张羊皮纸说,这是给燕王的回书,你便做我信使了。为明父亲本意,乐乘仔细读完了那封少有的长书。父亲开篇便直言不讳:“乐毅非佞臣。当初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,恐伤先王之明也,故遁逃走赵。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,臣惟恐足下之左右不察先王信臣之理,又不白臣之用心也,故敢以书对。”寥寥数语,却潜藏着诸多意味,乐乘不禁便大是赞叹。接着,父亲便细致论说了燕昭王的惕厉奋发、敬贤拔士与任用乐毅灭齐的经过以及给燕国带来的巨大利市,显然便是要给燕惠王立一面君道人道的大铜镜。末了那段话犹是感人,乐乘至今尚能一字不差的背诵下来:臣闻之:善作者不必善成,善始者不必善终。昔吴王阖闾听伍子胥而成大业。夫差却赐药以杀伍子胥,而抛尸于江。吴王夫差不悟才士可以立功,故杀子胥而竟不悔!子胥不明吴王之歧见,故尸身入江犹有恨意。臣立功免身,以明先王之迹,臣之上计也。既临不测之罪,自以幸免为利。今虽身托外邦,而大义不敢逾越也。
臣闻:君子交绝,不出恶声;忠臣去国,不洁其名。臣虽不才,数受教于高士君子,自当恪守大道。臣恐王唯听左右之说,而不察贤才之疏远,故敢献书以闻,愿王留意也。
便是这封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