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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8节(1 / 2)

老人却只是呵呵笑着悠悠摇橹,竟是破天荒地没有说话。一阵风雪呼啸吹过,吹起老人单薄布袍下五色补丁的破旧内衣。鲁仲连心中一颤,顿时觉得不是滋味儿,蹲身钻进船舱,走出来将一件翻毛短皮袍披到老人身上。老人一回头,却是满脸通红:“客官,这可使勿得,船家人不作兴受外财,老朽要招人骂了。”鲁仲连高声道:“天寒地冻,老伯病了,我也走不远!”老人一怔,局促笑了:“呵呵,也是,那便算了侬的船资,老朽却是生受了。”说罢停下手中橹,将皮袍穿好,又找了一条细麻绳在腰间束了一道,顿时搓着手笑了:“棉暖不如皮,老话却是在理,侬毋晓得多舒坦了。”鲁仲连拳头捶着胸脯高声道:“老伯,我是后生,有一拨子牛力气,你教我摇橹!”老人呵呵笑着连连摇手:“使勿得使勿得,这风雪无向,侬要上手,明日就漂到爪洼国去了。”鲁仲连大笑:“那便说好,天晴了教我!”老人已经站在橹担前操起了大橹:“侬毋晓得,这橹带舵,没有三年跑船,不让上手的了。”鲁仲连心中一动便道:“老伯,这船是你自家的么?”老人又恢复了那慈和的呵呵笑声:“是了是了。十年前,老朽才打得这条船,船便是家,有船才有家了。”鲁仲连默然良久,竟是长长的叹息了一声。

老人猛然高声道:“客官进舱!要起风了!”

“风便风,不怕!正好没见识云梦泽汪洋之风!”

说时迟那时快,一道恍若城墙的白茫茫混沌雪雾已经迎面推了过来,隆隆之声中夹着尖锐呼啸,竟是势若千军万马。老人大喝一声:“客官爬下!头向船头!”鲁仲连不及思索,一个滑步便倒在船舷抓住了一条固帆麻绳。老人却挺直着身板,钉在橹担前牢牢抓着大橹纹丝不动,却将船头正正地对着白茫茫突兀高耸的雪山风雷。便在这片刻之间,鲁仲连眼前骤然一黑,一股巨大的推力竟是生生要将他抛将出去。鲁仲连贴在船舷之下,双脚紧紧蹬住了一道板棱,双手死死抓住了麻绳,只觉得尖锐的呼啸掠过,头皮耳目便像被利刃飞快地刮过,一阵剧烈疼痛,竟是眩晕了过去。

及至睁开眼睛,景象已是大变。天空湛蓝得令人心醉,红红的太阳枕在遥远的水线,碧水长天,竟明亮得扎人眼睛。鲁仲连挣扎着扣住船舷站起身来,踉跄着脚步便是一声大喊:“噢嗬——太阳出来了——”如何没有人说话?鲁仲连蓦然回头,却是惊呆了!

船尾橹担前,老人身上已经没有了翻毛皮袍与半长布袍,一身五色补丁的短衣,也只丝丝缕缕地挂扯在棱棱瘦骨上,一条腿紧紧钩着橹担,一条腿弯曲在船板,怀抱大橹弓着腰身,头冲着船头,圆睁着双眼,脸上满是鲜血,一头白发散乱地披在双肩,动也不动地扎在那里,就像一座白石雕像!

“老伯!”鲁仲连一声嘶喊,一步便冲上去抱住了老人。

老人已经僵硬了。不管鲁仲连将老人抱在怀里如何努力,老人双手都铁钩一般抓着橹柄,佝偻前扑着僵硬冰凉的身板。鲁仲连大急,三两下便脱下自己的丝绵长袍裹住老人,又飞快地钻进船舱从皮袋里找出了路途常备的急救丹药,钻出舱来便撬开老人的牙关,喝一口水竟嘴对嘴给老人灌了下去。过得片刻,眼见着老人慢慢松开了双手伸开了腿脚,眼珠竟轻轻地转动了一下。

“老伯!你醒了?”鲁仲连惊喜地大叫起来。

“好后生,侬好命……”老人艰难地绽开了一丝笑意,“放晴了,树起樯桅,挂上帆,只把住橹担,朝东不动,便入了江东。老朽,没将客官送到,惭愧了……”猛然,粗重短促的一声喘息,老人雪白的头颅一歪,便没有了声息。

“老伯!鲁仲连害你也!”猛士如鲁仲连者,生平竟第一次放声大哭。

惨淡的夕阳隐没了,满天星斗闪烁在无垠的夜空,一钩新月斜挂,激荡的涛声无休止地摇晃着小船随波逐流。鲁仲连静静地坐在船尾,端详着身边盖着长袍的老人,双手只抱着橹柄,任小船向着东方漂去。他不想起桅张帆,只想守护着这个因他而死的老人。蓦然之间,鲁仲连眼前一闪,那是何物?烙印!

鲁仲连静神凑近,只见老人雪白散乱的鬓发下竟是两个焦黑中透着肉红的古字——小臣!淡淡月光之下,肉红幽幽,竟是惊心动魄。鲁仲连不禁一个激灵——老人是逃跑的奴隶?没错,方今天下,惟有楚国的贵族封地保留着古老的战俘奴隶制。“小臣”是最低贱的苦役奴隶,名号“小臣”,是殷商古老部族对低贱奴隶的称谓。果然如此,这个老人一定是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,隐藏了常人无法体味的苦涩,又终是沦落船户,却永远的对客人绽开着一副殷殷笑脸。看着老人安详舒展的面容,鲁仲连不禁喃喃:“老伯,你为何不逃到北方去?魏齐韩赵秦,早已经没有这种烙印古奴了。是了是了,我猜度老伯是离不开水乡,离不开这云梦泽也。”

第六章 滔滔江汉碧水风雪云梦泽(3)

天终是亮了。太阳虽然又红又大,风却冷得刀子一般。鲁仲连活动了一番手脚,便开始收拾张帆。老人这只船虽然不大,却打造得精巧结实,桅杆底部是一副牢牢固定在船体上的“人”字形木架,大约只有三四尺高。齐国靠海,鲁仲连大体还晓得一些船上本事,一番搜寻,便找到了躺在船舷沟槽里的一段丈余高的挂帆柱。幸亏是冬雪休船,老人拆了桅杆,否则昨日一定是樯桅摧折帆布碎裂小船倾覆!鲁仲连不及感慨,抱起帆柱一番折腾,终是将帆张了起来。一看风向,正是西北风劲吹,直下东南正是顺风。鲁仲连一阵轻松,堆老人深深一躬:“老伯,托你佑护了,顺风,我们走!”便如老人所说,只站在撸担前牢牢将橹柄对着东南方,小船竟是悠悠去了。

如此漂得一日,红日西沉时,小船竟顺风顺水地漂到了一座小岛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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