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壮大的潮头还没冲到上海的时候，好比弯曲小河的乡镇间已经感到了时代的脉搏，失去了它的平静；用前面叙过的话来说，就是听到了隆隆隆的潮声了。
镇上人中间，对于这个不平静最敏感的，你道是谁？
就是那年新年里，在训练灯会里quot;采茶姑娘quot;的所在的门口，穿着玄色花缓的皮袍子，两个袖口翻转来，露出柔软洁白的羊毛，两手撑在腰间，右手里拿一朵粉红的绢花，右腿伸前半步，胸膛挺挺的，站成个又威风又闲雅的姿势的，那个蒋老虎——蒋士镖。十年的岁月，只在他的胖圆脸的额上淡淡地刻了几条皱纹；眼睛还是像老虎眼一样，有摄住别人的光芒，胸膛也还是挺挺的。他懂得外面万马奔腾地冲过来的是什么样一种势力，他又明白自己是什么样一等人，自己在社会间处什么样一个地位。一向处在占便宜的一面，假如从今世运转变，自己处处都得吃亏。那是多么懊恼的事？然而他只把忧虑隐藏在心里，不愿意挂到嘴唇边来唱。唱是徒然表示自己心虚没用而已，再没有其他意义；以强者自负的他，关于这一层当然清楚。但是到底quot;言为心声quot;，他在儿子面前吐露了似乎事不干己的一句感叹话：quot;革命到来的时候，不知道要搅成怎么样一个局面呢！quot;
他的儿子蒋华嗤的一笑，笑中间含着复杂的意味，耸一耸肩说：quot;所有土豪劣绅都要打倒，不容他们再来贻害社会！quot;
这句话恰是针锋相对；他又怜悯地看了父亲一眼，意思仿佛是眼前的一个就是要被打倒的，然而，可怜不足惜！
quot;都要打倒？你怎么知道？quot;
quot;报上不是登着么？像广东，像湖南，像湖北，都一样，重的枪毙，轻的游行示众。我们的计划，也就是要这么来！quot;蒋华的两颊都红了起来，这不是羞愧或害怕，而是夸耀的光彩；他说到quot;来quot;字，右手握着拳头向空中突地一击，表示他的决心。
quot;你们的计划？你们有什么计划？quot;蒋老虎虽然这样问，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大半；原来这孩子近来鬼鬼祟祟忙着的是这些事；看他不出，他倒会走最时髦最便宜的路卜同时心里的忧虑也就减轻了一大半；正要想找路子，探门径，可不知道近在眼前，就在自己家里。
quot;在这时候明说也没有什么要紧了。我们党部里计划待军事势力一到，就做出些痛快的事情来，给民众看看。quot;
quot;也要拿几个人枪毙，几个人游街？quot;
quot;唔！即使不这样，也就差不多，quot;蒋华的答语偏偏这样含糊。
quot;我，该不在其内吧？quot;蒋老虎一副情急的神态，两颗圆眼珠瞪着儿子，简直是他生平第一遭；也可以说，正因为对手是儿子，他才毫不隐藏，表露出生平第一遭的窘态来。
在同伴中以直爽著名的蒋华忽然感觉口齿间不大顺适，吞吐地回答：quot;他们对于你也说了好些闲话呢。说你……quot;
quot;不用细说了。quot;蒋老虎止住了蒋华讷讷不吐的话，同时一缕希望飞快地扩大，用带有感情的声调接上说，quot;中国需要革命，我十二分相信。民国元年，我也加入过国民党。现在还是要加入，你就给我介绍一下吧。quot;
蒋华心头水泡似地浮起quot;觉悟quot;quot;合作quot;quot;顺我者来quot;一些词语，看看魁伟而略见苍老的父亲的体态，实在也不像个应该打倒的家伙，便一口应承说：quot;我这里有空白表格，填写了就可以去提出；待我解释一下，谅来一定通过。quot;
quot;你怎么解释呢？quot;蒋老虎还有点儿不放心。
quot;我只消说一句话，今是昨非，谁都相信有这回事吧？况且，革命不是几个人专利的，谁有热心，谁就可以革命！quot;
quot;这解释好！quot;蒋老虎从来不曾像这样亲切地称赞过他的儿子；在平时，他觉得儿子泼而不悍，勇而不狠，同自己比起来，有如小巫之与大巫，是值不得称赞的。
自得地点了点头之后，蒋老虎关心地问：quot;你们大概都是些年青小伙子吧？quot;
quot;不是年青小伙子也不会来。都是当年高等里的同学。quot;
quot;你们对于镇上的事情不会太熟悉。quot;
蒋华像被星卜先生说中了过去的事一样，眨着眼说：quot;可不是！昨天讨论农民运动的问题，关于田亩，搅了半天，简直搅不清楚。还有商市的各项捐税也不明白，预备到了公开的时候去实地调查。quot;
quot;这许多，我都清楚，我都明白。你要知道，你爸爸自从懂事到今朝，没有吃过人家什么亏，就因为有这一点儿知识。quot;
quot;现在你加入了，就像有了个军师，一切事情便当得多。quot;先前是想父亲可怜不足惜，此刻却一变而为钦敬，在蒋华并不以为矛盾。他的忠于团体的诚意是千真万真的；得到父亲这样一个军师，他的高兴不亚于通过了十个快意的议案。quot;我马上拿表格来。今天晚上就有集会，可以提出。quot;
蒋